那我祝你健康快乐 上
??? 去看心理医生的时候是付思超陪的。 那天天气不好,黑芝麻味儿的棉花糖像海,堆在天上,自此至目尽头。绵绵飘着梅雨,被风吹斜,越过伞沿,细细湿透衣领。付思超在我旁边大骂我,说周柯宇你有没有心啊?我好心陪你来看医生,你打伞怎么只顾自己啊。 我一如往常没跟他争执,于是他也没法说什么,只好好脾气地陪着我等。诊所是公司里前辈介绍的,经常接待各路明星或大佬,私密性做得非常好,等待时长也久。伞尖的水在地上汇出洼的时候医生对我开了门。 我一边被他引进室内一边聊。他说,你要问点什么? 我说,我觉得我的亲密关系处理有问题。 他说,具体说一说。 我说,我好像很会爱,可又好像很冷漠。我能爱很多与我无关或者没有许多关系的人,也总是能和一些人相处得很好,但一旦我们的关系发生质变,这段关系就没办法善终。在那些真正亲密和属于我的人面前,我就不会爱人了。 付思超在我旁边因为我的用词暗暗咋舌,他以为我没发现,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完美僚机。 医生还是让我去做了一些基础检测,等结果的时间内他开始和我随意地聊,信手地开始,浸入得很深。我也没有隐瞒,心有隐瞒的人也不会来看心理医生了。 他后来开始让我讲一些具体的事情,具体的人。我张口正打算开始我的陈述,这大概是在某时某地,当时我和…… ……咦,我和…… 我张大嘴,努力地咬字,想把那浮在我脑海里就在我嘴边的三个字吐出来。 我和……我和…… ……我和谁? 心理医生拿着我热乎出炉的报告,在那纸片后睨着我。我在他的诊室中心抛开我的偶像包袱像个返祖的狒狒那样苦思,抓耳挠腮,捶胸顿挫。 记忆的最后我记得医生和付思超在诊室的另一端窃窃私语,他指给他看我每一张正常的报告,每一项数值都健康极了。 他最后把那张空白的心电图从一沓结果中抽出来,放回了他办公桌下的废纸箱里。
??? 偏远城区的公路上,电灯火会有轻微的闪烁。他们连贯在蓝紫色的夜幕中间,如天鹅绒布上安放着一串金色的链。 在那欲语还休的亮数到第十一盏后,保姆车转入798大罐,在红毯的起点停驻。我们团队过于糊逼,纵然每个人都西装革履衣冠靓丽,但仍然沙丁鱼似的一个个从同一辆拥挤的G8里倒了出来。 这是一个非公开的慈善晚宴, 在门口签到领了手环之后就进入内场。灯光打得很暗,经纪人一边走一边嘱咐我们穿行者非富即贵,一会儿要听他的节奏去找一二三四个大鳄敬酒。 这时候队友拉住我说,Daniel,你、你看。 对面一小撮人群的中心,也有一个人正在旁边人的指点下向我这里诧异地望过来。 他很高,很白,葱似的挺拔,在人群中极打眼。身上穿着一件扎染的西装外套,上面有一块新鲜的香槟酒渍。他摊着手,任一个侍者正满头汗地拿白巾替他擦拭清理,在他身上左摸右擦,肆无忌惮地入侵他的私人领域,好像一个乖乖的布偶娃娃。 我的身上穿着的,是跟他一模一样的扎染西装。 这是我们团队这次借来最贵的一套衣服,现在正穿在我的身上。而他身上的那身——看上去,很明显——应该是他自己买下来的。 因为他只是瞧了我一会儿,便在同我又惊又面红耳赤的对视中云淡风轻地抽离,低头笑着安慰那个侍者。 我都能猜出他在说什么:没事儿、没事儿,真别介意,我不在乎。 我喉结动了下,莫名觉得有些不高兴。 不知是因为衣服还是因为人。
人群的反应很快,讨论的声音心怀鬼胎。有些人觉得是宣告恋情的预演,有些人觉得是蓄谋已久的炒作,全场估计只有我和他两个人真心实意地相信这场撞衫是个完全的巧合。 幸好在场的媒体和粉丝都不太多,不然此刻微博上估计已经开始发酵。我经纪人已经在打电话跟造型团队打预防针,又跟宣发和公关紧急讨论处理方案。 他应该不是圈里的人,也就不会有任何人因为撞一件衣服而苛责他。但他留下了一个善意而坦然的眼神,提前离场,跟着侍者去后台换衣服。 我很愿意将这个举动的补语添上一句“为了我”。
所以在经纪人招呼我们去陪那位有合作意向的老板聊天喝酒的时候,我装作没看见。 我装作我一米九的个子被人群密密匝匝的脑袋挡住了,看不见经纪人努力踮起脚向我挥的手。 我站在簇拥着那人的一群人中,安静地听着他们说话。 刚刚跟我撞衫的男人已经换了一件备用的外套,看上去比起刚才精心打扮的瓷娃娃状显得更自在潇洒了一些。 不得不说他能把麻布似的衣服都穿得很好看。 手前半掌闲散搭在兜里,另一只手捻着高脚杯。 那人叫张嘉元,拥有一家相当有名的画廊,自己也搞点艺术创作的事情。他们奉承他的时候,更愿意定位他为搞当代艺术的艺术家。 在他们的谈话中张嘉元反倒是比较安静的那个,只是听听这个听听那个,脸上挂着浮于表面的笑。这种浮于表面仅仅是我浅显的理解,我想只有我这种冷情得无可救药的人才能识别出来。而应付正常人的社交环境来说,他的笑已经足够了。甚至在他们一圈人的眼中显得赤诚、满意且兴味盎然。 我跟着他的拥趸者们在那无趣如一潭死水的包围圈中,不时应然点头,同这群榆木脑袋一同摇头晃脑装作我亦很懂。 张嘉元瞅着我的时候眼角带着笑撩我,在人群完全撒开之前,塞进我兜里一片东西。
我心如擂鼓,在撼动中随着队友上了回程的车,与他们插科打诨卸妆后道别,拒绝了所有对撞衫原委若有似无的打探。 终于找到了独处的时候,我伸进裤兜里,轻轻拿出那张卡片。 我皱着脸祈祷不要是一张恶俗的房卡。 掏出来。确实是张卡。确实是张门禁卡。 空白的,上面有些自由的划痕,边缘有一定程度的磨损,像是主人会带在身边的旧物。
??? 我从网上搜到了张嘉元家画廊的地址,在没有通告的日子没有带一个人,悄悄地打车前往。 他的画廊在郊区,很大,前面还有一个葱茏的院子。绕过主体建筑,后面有一个上锁的玻璃花房,花房连着一幢小木屋。 花房的门是锁的,上面附着闪着蓝光的电子锁,一个输入密码的键盘,一个刷卡的地方。 我把门禁卡放了上去。 门无声地弹开了。 我脑壳嗡地一响。
我把那个地方称作张嘉元的秘密花园。 它的确名副其实。很长一段时间内那个花园成为了我工作之余最常流连的地方,我从门外侍弄花草开始,一步步向里试探着渗入,直到张嘉元主卧的卫生间里摆上我那份的洗漱用品。 队友多少知道,揶揄地问我Daniel,你这算不算是被包养了? 我轻而易举地把他抓进怀里捂住他的嘴。 我俩的一举一动清晰地被摄像机同步投放到大荧幕上,年度盛典的会场内一阵尖叫。大屏幕里我笑得很得逞,把手收回来的时候嘴角也不放下。 跟被围在人堆中心敬酒的张嘉元一个样子。 我大概确实是没有心,才会总在这样的时刻感到沉溺——总会有人陶醉于我编造的虚像里,而我则通过扯谎来保持与人群的安全距离,这让我时刻能全身而退,任何人休想用我遗下的一丝真心当那只水晶鞋,再次把我卡进名为爱的囚牢。 但在这个时候,我意识到我的视野正在不由自主地寻找张嘉元。 他坐在第一排的嘉宾席,很靠近角落,也斜斜抬着头在看转播屏幕,张着嘴笑着,还在拍手。
我很想回答我队友的那个问题,问我算不算是被包养。 我想反问他,你见没见过一个金主看着他的包养对象和别人亲昵,还能大笑拍手。
相比起恋人关系,我跟张嘉元的暧昧走向比较奇特。很多时候我会觉得他把我当小孩,还不只是简单地当小孩,而是当做他的孩子。 张嘉元对我,像在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他会给我递饭递水,喂东西吃擦嘴,甚至给系鞋带穿衣服,整理袖口打领带。 出门之前搭衣服,进门之后压着我洗干净手。我浇死他的兰花娇嗔地揍我一拳说我笨,我崩断他的琴弦还先过来瞧我的手。 有没出血啊?他挠着头啃手,完了完了,我这儿好像没有备OK绷。 我转动我的手指看了看,切口很深,但血液一滴没有。不但如此,我还知道他很快会长好,我的愈合能力向来肉眼可见。 没关系。我说。你要是不放心的话就亲我一口,我好了还能帮你修琴。 他笑着把我的脖子勾下来,没心没肺的吻落在我脸上,落在我侧脸那颗痣上,我哼了一声,后腰一下就热起来。 他对我太过于了解,超乎寻常的了解。
跟我做恋人很危险,我一直知道,稍有不着意,我能轻易说服自己抽身离去。 而张嘉元好像连这点都知道一样。 他一直自如地游离在我的舒适区外,控制区内,让我时刻对他保有敏感的知觉。像吊着面包一点点掰碎了喂我,永远吃不饱,永远无法饕餮一口后餍足地游走。 因此也把我揉捏在股掌里。
我一次次地刷进那个玻璃花房的门,门无声地弹开,倏地。 就像张嘉元的衣服,畏缩着落在我的脚边,倏地。
我逐渐慢慢地意识到,张嘉元不缺钱,也不缺爱。并不是他能获得很多,而是他本人就拥有很多。 那他图我什么呢? 这让我有了一种镌在骨上的慌张。